行客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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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中】《北国士兵》(士兵露X皇后耀)

*APH国际象棋设定,架空世界,存在人物OOC


黄烟渺渺,尘土飞扬,落日的余晖映衬着遍野的鲜血,将最后的温暖从将士们的尸体上带走。兵戈凋零,盔甲残败,漫漫飞沙掩住了那一张张失去了生气的脸庞,吼声震天的厮杀战场用数以万计的鲜活生命堆砌而成了此刻的戚戚孤凉。

伊丽娜挎着她的军用医疗箱,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之间。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残酷的场景,但她仍然无法像她的老师那样做到麻木地适应这一切。也许,是她接触战场的时间还不够长。她虔诚地祈祷这样的“麻木”能够尽快结束,在更多的人“适应”之前。

又或者,让她能够尽快遗忘这份不该存在于战场之上的祈祷——在不知不觉中,崩溃,遗忘,麻木。

然后变成另一群人的老师。

“呃……”死寂的尸体堆中突然传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将正蹲着身子努力翻动尸体的伊丽娜骇了一跳。

军队里的医疗需求太大,绝大部分的医护人员都被留在了军队里,负责治疗与照顾伤兵。只有少数的几个新人能够勉强接受战后的紧急抽调,负责到尸横遍野的前线上去寻找己方也许还可能存在的幸存者。

而伊丽娜,就是从后方刚调来不久的这批新人之一。

这片战场实在是太大了,她们这次也只勉强来了三四个人,在领头的士兵的指导下,他们将搜寻重点放在了交战程度相对较浅的后方,各自选了一块儿区域,便吊起胆子孤身行动了。

伊丽娜有些紧张地望了望四周,其他几人早已各自分开不见身影。

“呃……”那隐隐的喘息声再次响起,伊丽娜愣了几秒,终于从浑噩之中惊醒过来。

——还有人活着!

这是伊丽娜第一次在战场上发现幸存者。

伊丽娜感到自己的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动而出,因疲惫而变得苍白的脸庞涌上激动的绯红,萎靡的眼睛里迸发出许久不见的光彩。

她回想着声音的来源,同时又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终于,在堆压着的几具尸体之下,她翻寻到了那个半睁着眼、艰难而缓慢地呼吸着的“声音源头”。

只是,伊丽娜的兴奋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当她看清那鲜血浸染下的军服,一颗滚烫的心瞬间跌入冰冷的地窖。

——这是一个幸存的北国士兵。而她,是一名西国的军队护士。


“我当时吓坏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战场上遇见活着的敌方士兵。我下意识地远离,即使他看上去似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力量,我仍然忍不住感到害怕。

我的眼睛、耳朵、四肢,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异常敏感。我听到他在艰难地喘息,从那极浅却持续不断的呻吟声里,我听到了他的挣扎。

我能听到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我的胸口几乎要承受不住那份强度。我颤抖着双手掏出随身携带的军用短刀,紧紧地握着它,就仿佛握着我的生命。

那个男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的喘息突然变得急促,血肉模糊的身体因为挣扎而微微颤抖,他似乎努力地想要抬起头来,沙哑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我的听觉因内心的紧张和害怕而变得比往常更加灵敏,我尝试着去辨识他反复发出的那几个音节,在脑海中快速地寻找他们所应处的位置。

——‘救……我……’。他好像是在说这个。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他越来越激动却也越来越无力的挣扎,我知道,这也许会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次波动。

我屏住呼吸,身体不听使唤地一点点移动起来,像是一种生理反应,让我忍不住靠近他。也许是手中的短刀给了我一些勇气,我小心翼翼地低下身子,偏了偏头,尝试着去看清他的面容。

他的整张脸几乎都被浸染了鲜血的黄沙所覆盖,教人完全辨不清他的长相。伤口裂开的血水从额头蜿蜒流下,以可怖的形态封住了他的一只眼睛。

我又大着胆子靠近了些,仿佛有所感应似的,正好对上了他努力半睁开的另一只眼睛。

我又呆住了。

我想,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清澄的瞳孔,这样纯净的紫罗兰色。像是匠人选取最纯粹的紫水晶精心雕琢而成,却又比冷硬的石头更富生命的灵性。此刻,从那样美丽的眼睛里所透露出来的,是对生的渴望,强烈的渴望,我能清楚地看见那里面所源源不断流出的希望,即使他喉结蠕动着已经说不出话来,即使他的身体已经血肉模糊不能动弹,那份生的渴望却依旧炙热得让我忍不住心口发烫。

而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打开了我的医疗箱。”


伊丽娜轻颤着双手,尝试着去触碰士兵鲜血淋漓的身体,在热与冷再次交汇的瞬间,伊丽娜的身体仿佛触电般猛地一颤。

她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伊丽娜的双手真正地忙碌起来,她用最快的速度对士兵进行了最基础的急救,随后仔细地取下了士兵身上所有能够证明其身份的物件,包括他的一身北国军服。值得庆幸的是,在这身军服之下,士兵还穿着不具任何特别意义的普通内衣。

虽然那已经完全被血色染红了。


“我快速地做完了这一切,整个过程都十分顺利。

感谢老天爷,这个男人身中数十刀,竟没有一处真正伤及要害,这简直就是奇迹!可虽然如此,他仍然因为失血过多而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我必须将他尽快地送到军队的急救床上。

我开始大声地呼叫,朝着来时的方向,将纤细的嗓子置之度外。他似乎被我太过尖锐的呼喊声刺激到,原本迷散的瞳孔里发出震颤的光来。

我无意间注意到,他袒露在外的右手,因来回的刨地挣扎而使得黄沙塞满了指甲,鲜血从边缘的细缝中流出。而他的左手,却始终紧紧攥着胸口,仿佛那里藏着他生命的泉眼,一旦放手,便会失去所有生的动力,最终,万劫不复。”


伊丽娜的好奇并没能持续多久。

从漫天黄沙制造的迷雾之中,渐渐出现领头士兵赶来的身影。陆陆续续地,还跟着闻声而来的其余几人。


“他们没有怀疑这个男人的身份,将他当做一个命大的西国士兵而抬回了军队。

谁能想到呢,一个普通的士兵,竟能一路杀到敌军的后方!

我意识到我心中竟有些默默地敬佩他,敬佩这个敌人,这个北国士兵。

我……

我不该这么想的,却懊恼地发现自己完全控制不住。

我每天的工作依旧非常繁忙,而且沉重。不断的有伤兵从前线运送回来,我几乎不记得自己的双手双脚是否有过片刻的停顿。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伤口与药品的名称,或是老师握着手术刀在血肉上划下的鲜红轨迹。

我的脑子里应该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的。

但我却清醒而后怕地意识到,在脑海深处的一个小小房间里,我在期待着,期待着——那个北国士兵从沉睡中醒来。”


“铛——”

钟声倏然响起,伊万·布拉金斯基猛地回过神来,慢慢地合上了曾祖母的日记本。

挂钟的时针滴滴答答地走过七点,从他无意间在曾祖母遗留的陈旧的储物柜一角发现这本战地日记,到翻开,浏览,阅读,幻想,沉陷……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了一夜。

泛黄的纸页和拥挤的文字诉说着时代的久远和记录者的匆忙,这让伊万开始对他那记忆里模糊而短暂地出现过的曾祖母感到好奇,而作为一个正处于灵感萎靡期的作家,这又让他感到惊喜。

他合上日记本,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闭上眼睛,漆黑的视线里像播放电影一般展现着他关于刚刚那段文字的想象。

真是……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曾经亲身经历过一般,身上冷不丁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让他有些坐不住,想要站起来。

“嗡——”口袋里的手机在此时突然震动了起来。

伊万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扬起的眼角耷拉下来。手指刚按下接听键,便听到电话里传来熟悉的轻浮声音——

“喂,伊万啊……”

“限你十秒钟之内把话说完。”伊万毫不客气地结束了对方的开头。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便又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

“看样子,你是被你的创作灵感折磨得够呛啊。怎么,还没有恢复写作的动力吗?”

伊万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习惯性地轻轻上扬,圆圆的脸颊上陷下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十分可爱,且透着淡淡的纯真。他嘴唇轻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饶人。

“弗朗西斯,如果你能让你那刺耳的声音在我耳边消失,我相信我的创作一定会顺利很多。”

“哈哈哈,真想让你的读者看看你现在的这副模样,那些西国的小姑娘们还以为你是多么的温柔体贴……”电话里传出弗朗西斯愉悦的笑声。

但伊万的心情明显并没有那么好:“有事快说,我这里很忙。”

“你忙?”弗朗西斯又想调笑一番,但考虑到真的惹怒伊万的后果,还是选择调转话头踩了刹车,“我只是打电话来探个班,顺便提醒一下你,你的那些读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你的休假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结束?可别告诉我,你打算跨年一直休到象历1825年去。”

伊万挑了挑眉,不厌其烦地指正道:“不是休假,是取材。”伊万眼角瞥到手里的日记本,顿了顿,突然问道:“弗朗,我记得……你曾祖父好像是北国人?”

“嗯,曾经是。”弗朗西斯的语气变得淡淡的,“北国灭了之后,他就变成西国人了。说起来,你小的时候,他还挺喜欢你的,每次你来我家玩,他都特别欢迎。”

“……是吗?”对于弗朗西斯的曾祖父,伊万几乎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我不记得了……”

“哼,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弗朗西斯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愤慨,“每次你一来,家里的好东西就没我的份儿了。”

伊万无奈地笑了笑:“都多少年的事情了,你怎么比我还记仇啊?再说了,你好歹还过过四世同堂的日子呢,可我连我曾祖父是谁都不知道……”

电话两头都静了下来。倏而,弗朗西斯安慰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像个小姑娘似的自怨自艾,怎么,许久不回老家,一下子触景生情了?我这儿可不欢迎悲伤文学啊!”

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被弗朗西斯的这几句话一下子打散,伊万嘴角一弯,嗤的笑了出来,又恢复了往常的语气,“温柔”地调侃道:“我真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高兴,自以为是的浪荡子。”

费朗西斯在电话那头低声笑了起来,也不问伊万为何突然有此询问,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重新引回了最开始的工作上:“喂,我说大作家,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回来开工啊?作为你的责编,我压力真的很大啊……”

“哦,那你可以选择不做我的责编。”伊万对于好友的诉苦向来免疫,“我这个人啊,很好说话的。”

弗朗西斯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伊万眼眸一弯,面对着电话露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语气轻柔地说道:“如果你再来打扰我的工作,弗朗西斯,我保证会让你感受到生活丰富多彩的另一面。比如,远离你那温暖舒适的办公室,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里独自野外生存七十二小时之类的。”

说完,伊万便“啪嗒”一声按下了结束通话键。

手机屏幕很快便又陷入黑暗。伊万低下头,眼眸微敛。

窄小的屏幕上倒映出一张俊秀的面庞,一双看似温润却隐约透出凌厉锋芒的眼睛。

抬起头,一面破旧且布有裂痕的镜子正静静地竖立在桌上。

伊万的目光微闪。

那沾染了灰尘的镜面上,倒映出的是一双美丽的紫罗兰色瞳孔,如此纯粹,而又如此稀有。

伊万站起身,手中的日记本不小心松落,脆弱的纸张因这下落而脱开了彼此的联系,一张被整齐地折叠成长方形的薄纸从两张粘结的纸页夹层中掉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伊万的视线里。

伊万眉间轻敛,眼神里反射出意外与好奇。

他动作轻缓地捡起薄纸,小心翼翼地打开——

伊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微微泛黄的纸面上,描摹着一张绝世的容颜——

墨棕色的长发挽着流水轻柔地披在肩上,纤长的细眉平淡地舒展着,琥珀金色的瞳孔里透着冷冽和清明,在款款睫毛的阴影下又隐隐地泛出一层温柔的光来,淡淡的,却足以令人心动。

画中人手执一把灿若云锦的竹丝扇,轻抵在浅浅勾起的唇角,似是在看着作画的人微笑,又好似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随意动作。而三色繁丝织就的宽大锦袍和发髻上别满的绫罗宝钗,则无不一一彰显着画中人身份的尊贵。

——伊万定定地看着那双如黑夜般沉静却仿佛潜藏着万千秘密的眼睛,心里早已是炸开了锅: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这幅画会被藏在曾祖母的日记本里?为什么……心里会突然涌上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

伊万将目光渐渐移到画面的右下角,那里,清楚地勾勒着作画者的姓名——

 “伊万·布拉金斯基”。

作画时间——

“象历一八零零年十月”。


四国纪年象历1724年,北国都城——坎城,国王阿尔弗雷德·琼斯迎娶豪族王氏之独子王耀,立其为后,并由教皇主持举行册封大典。

北国的平民们为这一盛事而喜悦欢庆,满城的街道上皆被挂满了吉祥的物件。红色的喜带,精巧的彩灯,还有缀满城墙的奇花异草。虽然平民们被阻挡在宫廷之外,不能亲眼一睹皇后册封时的庄严场面,但他们自有一套属于平民的庆祝方式。歌舞齐乐,锣鼓喧天,他们唱着,笑着,为了他们未来的皇后,更为了他们幻想改变的未来。

他们很清楚,一个合适的皇后,会为这个国家带来多少的价值。

北国的豪族们则完全安静了下来。他们几乎在一夜之间断绝了与王氏的往来,越是迫近封后大典,一个个整日里便越是闭门不出,从前的门庭若市到如今只剩下了冷冷清清,噤若寒蝉。

没有谁,能比商人更早地看透一个国家所存在的可能性。

负责迎接皇后的士兵们早已整装待发,他们的脸上不见喜悦,也没有悲伤,只是面无表情地目视远方,仿佛他们即将奔赴的不是豪族贵府,而是永不回头的战场。

亚瑟·柯克兰骑士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抬起头,翠绿色的眼眸眯成一道锋利的剑刃,一点点地感受着时间在阳光中走过的步伐。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合适的出发时间。

“砰——”有士兵晕倒了。

“报告柯克兰大人……”

亚瑟抬起手,示意副官不用再说。

“还有时间,换一个士兵。”

“是!”

肮脏狭隘的士兵站里,站着一个身着华丽教服的男人。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姿态悠然地斜倚在门边,面对着此刻屋子里唯一的士兵。

“弗朗西斯,你想害死我吗?”

“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确定不是你自己在找死吗?下级士兵,伊万·布拉金斯基?”

无奈地叹了口气,伊万站起身,脱下身上的旧铠甲,换上刚刚送来的新装备。

“你应该感谢我,是我跟骑士大人的副官推荐了你。”

伊万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那可真是谢谢您了,尊敬的教皇阁下。”

弗朗西斯撇了撇嘴,像是习惯了对方的冷言冷语:“伊万,我是在帮你。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都只当个下级士兵吗?”

伊万穿戴完整,将换下的旧士兵服随手扔进角落里的洗衣盆里,才悠悠地开口:“当个普通士兵也没什么不好的。”

弗朗西斯暗暗地翻了个白眼:“那当我是多管闲事了。”说着,又踱步上前,将左手随意地搭在伊万的肩上,低声道:“说真的,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凭你的本事,那位爱才的骑士大人一定会将你收为己用、好好培养的……”

“我能不能活着过完今天都是一个问题,其他的,我哪儿还有心情管啊。”伊万毫不给面子地给弗朗西斯浇了一盆冷水,“你也清楚今天的任务暗藏着多少危险,不管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不想牵涉其中,更不想跟这些宫廷里的人有丝毫瓜葛。”

“可惜,你已经认识我了,已经和宫廷里的人产生瓜葛了。”弗朗西斯挑了挑眉,照旧无视伊万的这些说辞,继续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别再用那些连你自己都不信的话来麻痹自己了,我知道你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你现在这副清心寡欲的圣父模样,真是让我看了就反胃。”

弗朗西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太假了。”

伊万甩开弗朗西斯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转过身,大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半晌,嗓音低低浮浮地开口:“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弗朗西斯。你的自以为是,迟早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闻言,弗朗西斯却是耸了耸肩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如果你非要将善解人意等同于自以为是,那我也没办法。”说着,又上下扫了伊万已经穿戴好的崭新的盔甲一眼,语气里带上了几丝调侃,“反正木已成舟,至少,你这次是逃不过去了。说不定,你现在心里正偷偷乐着呢吧。”

伊万白了他一眼,不想再与他多说,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头也不回地懒懒说道:“快回你的圣殿里去吧,要是让人看见你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不仅你要倒霉,我更要遭殃。请尊贵的教皇阁下放我一条生路吧。”

懒散的声音渐渐远去,弗朗西斯望着士兵在阳光下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的调笑一点点消失,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当午后的第一缕阳光走过亚瑟的手掌心,他知道,出发的时间,到了。

一百名士兵簇拥着一台华丽的开放式连绸坐轿,队列整齐地走在去往城外豪族府邸的大路上。围观的人群拥挤不堪,彼此推攘着缓慢前行,他们对于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后充满了想象。

“嘿,你听说了吗?那个王氏的独子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性子好像孤僻得很!”

“是吗?我倒是听说,那个王大豪族晚年得子,对他儿子那是宠上了天,所以那少爷从小就特别的刁蛮任性,据说要不是他们家薪水高,恐怕都没人敢上他们家去干伺候人的活儿。”

“还不止呢,我听说那少爷的长相啊……根本没法儿看!所以才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只要有人盯着他的脸看,他就会大发雷霆!吓得府里的下人们都不敢抬头看他,见了他就低头!”

“这么难惹啊?咱们的王为啥要娶这样的人当皇后啊?”

“嘁,你当皇后是啥呀?真以为是在正儿八经地娶老婆啊?说好听点儿那就是个终身职位,只要他对王,对这个国家有用就行了!至于他私下里是个什么样子……干咱们屁事儿啊!”

“哦……原来如此,那咱们在这儿说那么多干啥呀?”

“呃……随便扯两句而已嘛!”

伊万耳朵里不断地接收着这些声音忽大忽小地传来的杂七杂八的言论,心里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但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僵着一张规矩的脸。随着听到的私语越来越多,伊万也忍不住对这个他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的皇后萌生了几分好奇。

王氏的府邸建在城外的一处青山绿水间,行进的队伍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院前停了下来。原本应是热闹喜庆的门庭前,除了躬着身子负责迎接的几个仆人之外空无一人,偌大的庭园此刻显得格外空荡寂静,只有屋檐梁柱上满挂的红色绸带能够让人意识到今日是有婚嫁喜事,不至于让人错会了时间和地点。

亚瑟下了马,与身后的士兵们等待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见到一道红色的身影缓步出现在了门口。

那道身影被一边的婢女搀扶着渐行渐近,红色的喜帕遮住了他的面容。

他的身后,远远地站着一个老人,脸上的表情模糊而教人看不真切。

亚瑟见了他,即刻跪下行礼,身后的士兵们也紧跟着齐步动作,长剑立地,单膝跪下。

红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地穿过排排士兵,慢慢走向队伍中间的坐轿。

伊万被安排在离坐轿最近的位置,他的任务是搀扶皇后上轿。

当一尾红色的织锦裙摆出现在视线里,伊万站起身,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将一双白皙纤巧的手从婢女的手背上小心地牵引到自己的手中。

一股淡淡的凉意在伊万接触到那双手的同时流入他的掌心,光滑柔软的触感让伊万在最初的一两秒内愣了愣神。

伊万敛下眼眸,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一道道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

伊万的眼角轻轻上瞥。

这位皇后虽然身着的喜服偏女性化,但其身份毕竟是个男子,与一般的女子相比,其身高上明显高出了一截,但行走在人高马大的士兵队列中,却仍是显得娇小了一些。不过体型上倒是与女子的无甚大区别,若是远远看去,说不定还真有几分女子的袅袅姿态。

伊万想得有些出了神,突然感到手中一空,抬起头,却见皇后已经端坐于轿中,头上的红色喜帕轻轻晃动,隐隐地露出一丝脖颈的白色。

伊万迅速低下头。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踢踏踢踏——”百人的队伍在领头骑士的马蹄声中稳步前行。

由于山间小道较为狭窄,军队不得不变换阵型,将十人一排改为五人一排,队伍也因此从正方变为狭长。

地上的泥土因为前一夜的雨水而变得十分湿滑,负责抬轿的士兵们必须十分小心。

伊万庆幸,自己未被安排在抬轿之列,但以他所处的位置,谨慎看护、帮忙注意的职责却也是在所难免。

午后的阳光越发炙热,十月的瑟瑟秋风裹挟着落叶凌厉地吹过,染上枯色的叶瓣落于或蹄印或人脚印的泥痕之上,在下一阵风到来之前又快速地被烙上一片新的足印,湿湿黏黏地重归于其最初的尘土。

其实,以伊万的感知能力,在那一批刺客从隐藏的树木草叶间跳出之前,他便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保护皇后——!”领头的亚瑟·柯克兰骑士在刺客出现的瞬间吼出了今天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命令。

除了负责抬轿的八位士兵,其余的所有士兵在同一刻快速地拔出长剑,原本看不出表情的面容上,出现了属于今天的第一次变化——眉头紧敛,双唇皱抿,目光沉浮不定,聚缩的瞳孔透过汗水颤发着微光。仿佛这个时刻已经在心中饶回了许久。

一场厮杀在又一片吹拂而过的枯叶落下前拉开了帷幕。

伊万与靠近坐轿的另外十九位士兵形成最后一道保护屏障,滴水不漏地紧紧围绕在坐轿四周。伊万回头看了眼端坐于轿中的皇后,发现他宛若身处他室一般,丝毫未受到这周围的混乱影响,甚至连一点紧张或是害怕的明显表现也没有。有那么一瞬间,伊万甚至怀疑轿中坐着的只是一具逼真的木偶。

亚瑟领着前头的士兵为伊万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伊万几人见势迅速拥护着坐轿冲出了包围,头也不回地往山林外冲去。背后,响起亚瑟从兵戈声中急发出的第二道命令:“留活口——!”

“簌簌——”紧追而来的衣袂翻飞声让伊万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身应对。这些刺客虽然看上去只有三十人不到,但实力却比伊万想象中更高。

两名抬轿的士兵被一柄飞剑接连刺中要害,还未来得及呻吟一声便立时倒地死亡。四角缺了一角,剩余的几人失了平衡,坐轿剧烈地歪向一侧,轿中的皇后失了坐姿,身体与轿面脱离,眼看就要与坐轿一同摔落在地——

同一时刻,一名黑衣刺客收回穿透两人胸膛的飞剑,一个转身反手刺向处于半空中的皇后——

“铿——”两把长剑在空气中猛烈碰撞,摩擦出丝丝火花。

伊万眼明手快地抓住皇后身着的一条缕带,一个巧力将其绕腰三圈,一把揽过皇后,将其护在怀中,险险地躲过了即将刺中胸膛的飞剑。另一手运力将手中的佩剑送出,直直地攻向飞来的刺客。紧接着向前跨一大步快速转身,将自己与皇后互换了位置,反手接住弹回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进了举剑攻来的那名刺客的胸膛。

只听闷哼一声,便见那刺客躺倒在地,没了气息。

皇后脸上的喜帕因这一系列的动作而被动荡剧烈的空气摩擦吹落。

伊万转头,怀中人也慢慢地抬起头来——两种颜色的光芒在空气中轻轻一撞,又震颤着微微的一丝余波弹回彼此的眼中。

那是一张伊万从未见过的美丽容颜。

——白皙却不显苍白的肤色,微圆的两颊因一番动作后的轻声喘息而染上几点淡红,琥珀金色的瞳光在水润的眼眶中轻颤了几秒便又沉淀下来,静静地看向伊万。

伊万愣愣地想,那些市井之说,果然都不可信。

涂上了一层蜜色胭脂的红唇在伊万怔愣之际悠悠地上下翻动,只听一道澄澈的男音声线徐徐地传入伊万的耳中——

“敌在身后,从左侧突围。”

“锵——”刀剑袭来之声令伊万猛然回神,情急之间思及怀中之人所言,一个低身躲过对方的背后攻击,抬腿将其撂倒在地,侧眼注意到左侧正在与己方厮斗的一名黑衣刺客,举剑反手从其身后刺入腰间。

正在搏杀中的士兵因伊万的突然之举而愣了愣,随即便听伊万喊道:“留几人围住刺客,剩余者跟我保护殿下从左侧突围,寻他路出林!”

情况紧迫,也不容士兵们多想,便听从了伊万的临时指挥。右侧的士兵将剩余的刺客团团围住,使其陷入困斗,其余士兵则护着皇后冲入左侧的山林间。

“前面第四棵树处右转,穿过宽叶丛,绕青石左行。”伊万将皇后圈在怀中,耳边听记着他的指示,一路快跑前行。

奈何,还是有一名刺客突出了包围,运用轻功一路追来。这名刺客的实力明显高出其他人一筹,落在最后的几名士兵武功不及,终是被杀。其人出手迅猛,伊万躲闪不及,手臂上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但仍紧圈皇后在怀,瞥眼望见身后的小山坡,伊万眼中一亮,借势向后一倒,紧急之中用受伤的手臂护住皇后的头部,两人相拥着快速滚落山坡。

那人用力一跃,跳下山坡,半空中挥出长剑,准备一剑砍下伊万的脑袋,却不想躺在伊万身下的皇后突然扬手向其面庞撒出一把尘土,在迷住了那人眼睛的一瞬间,伊万趁其不备反手一剑将其刺落。只见那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口吐鲜血,不再动弹。

“嘶——”伊万手臂上的伤口因过分剧烈的动作而向外裂开,他忍不住口中轻呼一声,但随即咬牙忍住了更多的声音。他松开怀中之人,蹲下身子,撕扯下兵服下摆的一块碎布,便要直接系上手臂,用以止血。

“等一下。”站在其身侧的皇后出口制止了伊万的动作,伊万回头,不解地望着他。却见那双琥珀金色的眼睛往四下望了望,突然定住,随后便径直走向一侧的草丛中,似乎在翻寻着什么。

“……殿下?”伊万一边举着受伤的胳膊,一手拿着碎布,愣愣地站在那儿,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那位身形单薄的皇后背对着伊万蹲在草丛中捣鼓了一会儿之后,悠悠地站起身,姿态端雅地走至伊万身前,手中握着一把泛着汁液的不知名绿草。

“把这个敷在伤口处,会让伤口好得更快些。”这位皇后一边拿过伊万手中的碎布,替其包扎,一边淡淡地开口解释。

伊万愣愣地看着他,恍然之间,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全身散发出一圈浅浅的柔光,紧紧地吸住了他的目光。

“放肆。”

红唇轻启,琥珀金色的瞳孔宛如一湾清水,沉静地倒映出伊万赤裸的神情。

听到斥责之声,伊万倏然回神,局促地收回目光,沉下面容,单膝跪地,向皇后请罪。

“属下无意中冒犯,还请殿下责罚。”

“……起来吧。”

“谢殿下。”

尊贵的皇后此刻虽是衣衫上沾满了尘土,发髻也有些凌乱,但脸上的神情、站立的姿态,都强烈地散发出一股与生俱来的气势,即使是不知道他身份的人,也能轻易地猜出其必定是出身于富贵人家。

他上下打量了伊万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伊万·布拉金斯基。”

他点了点头,道:“果然。”

一会儿,又道:“我姓王,单名一个耀字。”

伊万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失措于眼前这个尊贵之人的突然告知姓名。这是完全不合宫廷礼仪的。

王耀垂眸,抿了抿唇,抬头道:“你救了我,我许你一个请求。”

“请求?”

“是的,你可以请我为你做一件事情。”

伊万有些疑惑地皱眉:“保护殿下,是属下的职责。”

王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眼神中似乎含有深意:“那就当做是我对你的奖赏,你会需要的。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我这儿兑现这个承诺。”

伊万不敢一直盯着他看,只能低头自己心中奇怪。

“你去拖一个士兵的尸体来,将其与这刺客放到一处,再将其余的士兵尸体分成两批放置在不同的地方。”

王耀突然开口要求,伊万捉摸不透其中深意。

“不要问。动作快点。在大部队赶来之前完成。”

伊万犹豫了片刻,便听从吩咐行动起来。他只是一个士兵,想再多也没有用,既然皇后命令他这么做,那他照做便是了。

等一切都做完,山林间已经隐约传来大部队搜寻的声音。伊万辨认出亚瑟·柯克兰骑士的声音。

“替我盖上。”伊万一愣,目光聚焦在王耀递过来的红色喜帕上。

这下,他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内心的惊讶毫无保留地显露在脸上。以往总能与弗朗西斯舌战三百回合的他,此刻却只能吃吃地开口:“殿下,这……不合规矩……”

王耀眨了眨眼,微微偏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让伊万恍然如错觉的调皮语气:“是你把我的喜帕弄掉的,难道不该由你负责让这喜帕重归原位?多亏我眼疾手快抓住了它,否则,你便该被治罪了。”

“皇后的红盖头,只有国王才有资格取下。”

伊万动作迟钝地接过喜帕,片刻,像是一下子想通了什么,僵硬的面色放松下来,嘴角微微上扬,回道:“属下遵命。”

红色的喜帕,由上至下,一点一点地将王耀的面容重新掩盖在黑暗之中。

伊万慢慢地收回手,丝绸的凉柔触感却仿佛还流淌在他的手指间,愣愣地望着那块遮住了佳人容颜的红盖头,伊万的心中,隐隐地爬上一丝不舍和莫名其妙的酸涩。

“快去吧,引他们过来,但别让他们知道你跟我在一起。”

王耀的声音从喜帕后传来,伊万领了命,便立刻跑回放置尸体的其中一处地方,拔出长剑在自己的腿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随后趴倒在地,做出重伤的模样,口中发出呻吟,将搜寻至此的大部队引了过来。

在伊万的有意提示下,没过多久,士兵们便发现了那名刺客和一名士兵的尸体,而在离尸体不远的草丛中,他们终于找到了躲藏着的皇后。

“属下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亚瑟·柯克兰骑士小心地将皇后扶上坐轿。

他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刺客尸体,又看了一眼四周的草丛,目光微敛。

“出发。”

来时的百人队伍如今只剩下二三十人,交战过程中抓捕到两个活口,被亚瑟命令秘密押送回城,剩余的人护送皇后从小道直接回了王宫。

至于伊万,作为最后一道保护屏障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士兵,他被送回了士兵营,接受军医的治疗。

虽然这件事被皇族极力隐瞒着,但市井中的百姓们仍是不可抑制地听到了一丝流言蜚语。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主谋是谁,但他们除了绝望之外无能为力。

“陛下,那日的两名刺客已经招了,此次刺杀皇后,正是叛军列昂尼德的主意。”骑士亚瑟·柯克兰常年来负责与叛军作战,面对叛军一次比一次猖狂且深入的偷袭,亚瑟除了愤怒和羞愧,更多的是对这个国家未来的深切担忧。

国王阿尔弗雷德坐在那个举国瞩目的高台之上。他一只手撑着额头,面色疲惫,透支着殆尽的精神力,所谓的愤怒在一次又一次的挑衅中渐渐隐藏起来。他缓缓地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里冷冷地回荡。

“让王氏去一趟军队,他知道该怎么做。下令继续加强士兵们的训练,咱们……是时候打一场胜仗了。”

亚瑟领命,片刻,又迟疑道:“陛下,西国那儿……”

阿尔弗雷德揉眉的动作微微一顿,倏而,开口道:“该来的,总是逃不过……我们只能最后赌一把了。”

气氛瞬间凝固下来,正当亚瑟准备开口之时,却听国王突然调转话题道:“那个伊万·布拉金斯基……”

亚瑟会意,回道:“教皇阁下似乎很欣赏他,想尽办法将他安排进了这次的迎亲队伍,说来他也真是命大,最后竟然独活了下来。”

阿尔弗雷德睁开眼睛,浅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一道暗光。

“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

亚瑟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如果他有反心,不必等到这个时候。以属下个人之见,陛下可以放心。”

沉重的眼皮重又闭上。

“……好吧。”

“此人,若可用,便试用之。”


亚瑟出宫之后,便直奔王氏府邸,却见那王氏早已在门口等待,身后,是几大箱子的金银珠宝。

“愿为北国献上王氏的全部财力。”

年迈的老者双膝跪地,叩头俯拜,灰白的发丝轻轻抚过地面。

从始至终,亚瑟都没能看清老者的面容。

回到军营,亚瑟正巧遇上军队的训练,翠绿色的目光在一排排士兵中行掠,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看到的那道身影。

“下级士兵伊万·布拉金斯基,出列。”

伊万一愣,随后立刻向前跨出一步,目视前方,一副军人的威严模样。

亚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道:“跟我来。”便转身走进了营帐。

短短的两三秒内,伊万便在脑海中设想了许多可能的情况。紫罗兰色的眸子渐渐暗下,攥了攥拳头,伊万面无表情地跟了进去。

亚瑟将他从头到尾地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定格在他手臂上的伤口处。

伊万感受到亚瑟探寻的目光,心中有了一定的把握,但全身仍然紧绷着,不愿让对方抓到一丝可挑剔之处。

亚瑟抬眸瞥了他一眼,道:“你手臂上的伤好得很快,我看你腿上的伤似乎还有些不便,但手上却已是行动无碍了。”

“多谢骑士大人关心,这都是军医的功劳。”

亚瑟作出思索状,又道:“我记得那日见到你时,你手臂的伤口处似乎敷着一层草叶?是你自己弄的吗?”

伊万顿了顿,回道:“是的。记得曾经在某本书里见过这种草药的介绍,情急之下,属下便试了试,果然有些用处。”

闻言,亚瑟笑着摇了摇头:“那可真是奇怪了。我记得你当时所处的那片草丛,四周并没有那样的药草,反而是发现那刺客尸体的地方,旁边恰巧种了一片。”

“下级士兵伊万·布拉金斯基,你在撒谎。”

伊万面不改色,淡淡道:“也许是骑士大人您记错了。”

翠绿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你在怀疑我的记性?”

“每个人的记忆都有可能出错,不是吗?”

伊万睁大了无辜的双眼,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片坦然。

亚瑟与他定定地互视了片刻,倏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过身道:“你说的也是一种可能,下级士兵。不,也许我该称呼你为中级士兵了。”

伊万明显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又听亚瑟沉声道:“记住你今天的回答。那个刺客不是你杀的,你也没有见过皇后的容貌。”

“别浪费了你的聪明,伊万·布拉金斯基。”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黑色的土,红色的花。

啊,还有一只蝴蝶……

“皇后殿下,您似乎有些累了。”

“……教皇阁下。抱歉,我睡着了。”

王耀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眸,脸上的笑容浅浅的,微肿的双眼还残留着刚刚睡醒的红色惺忪。

弗朗西斯弯起那双与教皇身份一点也不相配的桃花眼,柔声道:“教会的课程的确枯燥,让士兵陪您出去走走吧。”

王耀端坐起身子,手中的竹丝扇轻轻摇动了两下,微笑着点了点头。

下一秒,王耀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伊万·布拉金斯基!”

“你负责保护皇后的安全。”

王耀愣了愣,抬头,低眸,手中的竹丝扇缓缓靠近,遮住了半张面容。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绿色的草,红色的花。

“是黑色的土,殿下。”

王耀蓦地抬头,撞进一片紫罗兰色的深海。

伊万对于王耀过大的反应有些惊愣,他看见王耀一直望着绿色的草地出神,心里突然就冒出了这句话。

王耀静静地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一丝浅笑。

“原来真的是黑色的。”

伊万笑了笑:“回殿下,还有别的颜色的。土可不止一种颜色。”

王耀嘴角的弧度渐渐加深,琥珀金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微光:“有机会,一定要看看。”

一只白色的蝴蝶扇动着翅膀从两人眼前徘徊而过,悠悠地流连于红色花丛中。

“啊,蝴蝶……”

王耀微微睁大了眼睛,悄悄地靠近了几步。

“真是奇怪,这个天气居然还有蝴蝶。”伊万也有些惊奇,目光却从蝴蝶的身上慢慢移到王耀的背影,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嘴角陷下两个小小的酒窝。

“既然有花,自然就有蝴蝶。”王耀伸出手,想要触碰蝴蝶停留的那朵红花。

在即将抚上之际,突然,蝴蝶飞走,花瓣掉落,一瞬间凋零在王耀的掌心。

琥珀金色的眼眸微微垂下,王耀脸上的一丝浅笑也渐渐消失。

“蝶飞花落,无可奈何。”王耀望着手中的红色花瓣,轻轻呢喃。

伊万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也许是花落蝶飞。”

王耀回头看他。

“无论花落,无论蝶飞,不论因果,事实已成。”

伊万却是摇了摇头。

“他年再生,他年再来,不过生死循环。”

王耀重又垂下眼眸。

“可是他年再来之时,早已蝶非蝶,花非花。”

伊万又是摇头。

“天涯何处无芳草。”

王耀抿了抿唇,仍是坚持。

“若我是那蝴蝶,只想单恋这一支花呢?”

伊万抬眸看向王耀,却见王耀也望着他。

“再怎么喜欢,花也终有凋零之日。与其眼中只有一枝花的生死,倒不如敞开心胸,看到一片。只要愿意,每一刻都是花的新生。”

王耀定定地望着他,倏而,垂眸,淡淡道:“放肆。”

伊万闻言,单膝跪地,犹豫了片刻,仍然选择了开口:“请殿下再让我多说一句放肆的话。”

王耀转身,背对着他,手中握紧了那朵花瓣,轻声道:“说吧。”

伊万敛下眼眸。

“殿下,既是蝴蝶,又怎么可能单恋一枝花?”

花园里十分安静,甚至连虫鸟的叫声也听不到。

王耀再次转身,目光落至身前人的一头白金色短发上,侧过头,幽幽地开口:

“那如果这枝花名为布拉金斯基王朝,而你是那只蝴蝶,花朵凋零了,你会怎么做?”

身前人依旧低着头,一阵秋风吹过,不小心带走了王耀刚刚张开的手掌中的花瓣,王耀急忙回头去追看,却听耳边传来了伊万不大不小的低沉声音——

“继续寻找园中其他更合适的花。身为蝴蝶,我无法为一朵花停留,但我可以选择为一座花园停留。”

王耀愣住了。

默默地,王耀看向伊万。

倏然,他开口道:“早知道,就不许你那一个请求了。”声音里透着一丝明显的懊恼与无奈。

咦?伊万心生好奇,忍不住抬眸。

背光之下,王耀整个人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起来吧。”

伊万站起身,恍然意识到自己还未先谢恩,正要开口,却见王耀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开口道:“你的眼睛很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美。”

王耀转身,朝花园外缓步走去。

“让它继续美丽下去吧,士兵。”


“嘿,伊万。感谢我吧,让你施展才能的日子终于到了。”

“如果你所说的施展才能,就是被你拉到教会里去伺候那些皇族,那这样的日子,我还是敬谢不敏了。尊贵的教皇阁下。”

伊万不理又来军营偷偷闲游的弗朗西斯,继续埋头站岗。

“好歹咱俩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弗朗西斯撇着嘴有些不满,但话才开了个头,便被伊万立刻打断了。

“欸,往事休提,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弗朗西斯眯起眼睛。

“那你就不能对我和善点?”

伊万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

“也许只有当我把教皇阁下您随意离开教会进入军营的事情上报给骑士大人时,您才会觉得我对您的态度和善吧。”

“呼——输给你了。”弗朗西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又嬉皮笑脸了一会儿,才终于道明了今天的来意,“我打听到,亚瑟似乎准备将你提拔为宫廷侍卫,也许再过几天,你就可以进宫干活了,再不用在这军营里吃苦,还只能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士兵。”

伊万愣了愣,待听明白了弗朗西斯话中的意思,额上的两道眉毛立刻紧皱在一起。

“你从哪儿打听到的?确定真实吗?”

弗朗西斯见状,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嘿,你别管我怎么打听到的,反正我有九成的把握,这事儿一定是真的。喂,你说,你是不是得感谢我?要是没有我的安排,骑士大人猴年马月能看得到你?”

伊万被弗朗西斯气笑了。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阴恻恻地开口:“感谢你?我没打死你就不错了!限你三秒钟之内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否则就算是冒着杀头的罪责,我也要跟你打一场!”

弗朗西斯眨了眨眼,在确定伊万也许不是在开玩笑之后,立刻转身溜出军营回去自己的教会里。临走前,仍不忘甩了甩自己那一身华丽的教服,悠悠道:“嘿,今天又一次确认了你的心意。爱伪装的士兵,伊万·布拉金斯基。”

弗朗西斯走后不久,亚瑟果然派人来叫他前去,伊万面色不豫,却只能强忍着。

待进入了军帐,听完了封令,果然如弗朗西斯所言,亚瑟准备将伊万提拔为宫廷侍卫,负责为皇后看护园林。

亚瑟言语中透出一丝遗憾,说道:“原本我看你资质难得,想将你留在军中,多加训练,以做阵前先锋之用,但是现在……却也难免有些可惜。”

伊万心中一惊,万没想到这竟不是亚瑟之意,暗暗思索了一番,仍想为前路再多搏一把。

“禀告亚瑟大人,属下斗胆,愿意留在军中为国效劳……不想入宫做侍卫。”

亚瑟打量了他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含蓄地提示道:“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让你亲自去与皇后殿下禀报。”

伊万一愣,只觉脑中有那么一瞬间只剩了一片空白,待神智恍惚地醒悟过来,才终于低声应了声“是”。

在知道这是皇后的要求的那一刻,心中翻涌而上的失望感,是伊万怎么也无法忽视的。

原以为那个人与其他人都不同,原以为那个人是唯一懂自己的,却原来,并非如此。

那日花园中的一切,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尊贵的皇后端坐在高高的后位之上,他望着跪在下面的卑微士兵,静静地听着他的拒绝之词。

宫殿里如往常一般寂静,在伊万简短地说完一番陈词滥调之后。

王耀转过头,望着窗外的一地红花,微微地出神。

那是他亲手建起的一片新的花园。

宫中的生活实在是太过寂寞,他必须一个人静静地学会自救。

沉默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他的身体也告诉他,应该说些什么了。

琥珀金色的眼眸微微敛下,王耀终是答应了。

“我是皇后,你是士兵。”

“士兵公然拒绝了皇后的命令,死罪可逃,活罪却是难免。”

“……自行去领二十鞭子吧。”

伊万领了罚旨,便准备谢恩告退,前去领罚。

宫殿之上,轻轻响起皇后的呢喃低语。

“即使是黑色的土,却原来也并不是随意就能看见的。”

“……是我一时糊涂了。”

伊万抬起头,倏然撞进那双琥珀金色的眼眸之中,左胸口处竟是控制不住地一阵抽痛。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

王耀却是浅浅地笑了。

“……请原谅我吧,士兵。”


“叮铃铃铃铃——”

床头的闹钟准时地响起,打断了伊万的一席梦境。

伊万挣扎着睁开酸涩的双眼,望见闹钟上显示的第一时间——1824年。他吐出口闷气,有些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他懒懒地躺在黑色的大床上,身上的白色衬衣与手边的那本日记,告诉了他昨夜无意中睡着的事实。

他踢开身上浅浅盖着的的蓝色软绵毛毯,再度闭上眼睛,片刻,又慢慢睁开。

窗外的风声有点大,即使隔了一层透明的落地窗也依然能够隐约听见。

……有什么东西被这风吹拂了起来。

大片大片的,无力地在空中漂浮回转,随风而去。

风向似乎又有些偏转,小片小片的,无声地敲打在玻璃窗上。

伊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神思浮游,恍如梦中。

美丽的紫罗兰色眼眸,映着魅离的红色花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左胸口处的丝丝疼痛,像梦境延伸一般隐约传来,让伊万忍不住轻轻抚上。

“哈——”

深深地倒吸了一口长气,伊万猛然从床上惊坐而起。

“滴答,滴答……”

床头的闹钟在继续工作着,指针一格一格地遵循着它的规矩。

窗外的风声消失了。

窗上的红色花瓣瞬间失去了踪影。

窗边,架着一张画板。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黑色的土,红色的花。

那是他昨天一时兴起的画。

“……是梦吗?”

眼眸轻轻垂下,伊万像是在自言自语——

“……也许,我该去一趟北国旧都。”

失去了往日颜色的日记本,静静地躺在伊万的手边。


“宫廷画师病了,为皇后画像之事,可能要延后了。”

闻言,弗朗西斯淡淡一笑。

“回禀陛下,画像之事,我有一人可以推荐。”

“哦?谁?”

“士兵,伊万·布拉金斯基。”

阿尔弗雷德微微眯起眼睛。片刻,笑着看向坐在身边的皇后。

“既是教皇阁下推荐,其能力自是信得过的。这最后的决定权,就交给皇后吧。”

弗朗西斯抬头看向王耀,眼角的笑意转着柔和的光。

王耀并不言语,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伊万接到入宫作画的旨令,心下把弗朗西斯又暗骂了一遭,但明面上却也只能听令进宫,一路领了宫廷御用的作画工具,朝皇后宫殿而去。

但皇后并不在宫殿里。

他在宫殿后自己种植的花园里。

满目都是红色的花。

这种花,属于这样寒冷的天气。

一抹华贵的身影独自在花丛中忙碌着。

皇后不爱说话,这是宫廷中许多仆从的相同印象。

他总是退下所有服侍的奴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阳光下,或是埋头在花园里。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过他是皇后,身为奴仆,或者臣子,却也是没有资格和胆子能够去随意揣度的。

伊万站在那里,望着那抹身影,有些出神。

不知何时,王耀却已经是转过身来,一双琥珀金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放肆。”

伊万回过神来,手中捧着的作画工具掉了一地。

王耀瞥了地上的那些东西一眼,便又抬眸看向他。

“士兵伊万·布拉金斯基,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这宫廷里的规矩?”

伊万垂眸,嘴角含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属下日夜身在军营……”

“那也该懂些规矩。”王耀偏过头,不再看他。

伊万只能继续垂着头,不言语。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王耀僵硬的面容突然松懈下来。

“……罢了。你起来吧。”

伊万犹豫了两秒,随后捡起散落一地的物件。

“谁让你捡那些东西的?扔掉。”

王耀突然开口,说的话让伊万不禁一呆。

未等伊万反应过来,王耀又下了第二道命令:“把你脚边的那些花拿过来。”

伊万低头一看,离脚边不远处的确有好几捆用黑土包裹着根茎的红花。

伊万不知道要拿几捆,便索性一块儿抱起,满满当当地捧了一怀,险些盖过了自己的视线。

往前走了两步,伊万又觉得自己这个捧姿不太方便,便想换个手势,却没想一时不慎,怀中的花全部掉落在地上,底部的黑土沾了他一脸一身。伊万呆了呆,僵硬的表情和四肢完完整整地暴露了他的尴尬。

“噗……”

伊万一愣,抬眸,却望见王耀正拿宽大的袖袍浅浅地掩住半张面容。

阳光下柔和的侧脸,高高扬起的嘴角,微微露出的白色牙齿,还有闪着点点亮光的琥珀金色眼睛。这是伊万第二次看见皇后如此活泼的一面。

“你又放肆了,士兵。”

伊万又是一愣,眨了眨眼睛,发现王耀面上已经掩去了笑容,只是那双大大睁开的眼睛里仍闪动着几丝调皮的笑意。

“罚你赔我这些花。”

伊万低头,看着那些被他糟蹋的花,头疼起来。

“也不难,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到明天早上之前,把这些花都移植到我的花园里。”

伊万回头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特意去领的作画工具,他们仍乱七八糟地躺在园外的地上。

王耀看到他的目光,笑了笑,开口道:“那些东西就放在那儿吧,如果明天早上你能把这些花都赔给我,你也许就用不到它们了。”

伊万闻言一怔,愣愣地看着王耀。片刻,那紫罗兰色的眼睛里翻涌上点点波光,随后又渐渐归于平静。

“多谢殿下成全。”

王耀淡淡一笑,轻摇着步子从他身边走过。

“士兵,别忘了我的花。”


夜很静。

王耀推开窗,望着仍在花丛中忙碌的那道身影,眼眸微微垂下。

擦了擦额上的汗,伊万喘了口气,站起身,转过头,却在无意间与那道探寻过来的视线相撞。

两人皆是一怔,随后各自偏过头,气氛有些尴尬。

踌躇了片刻,伊万迈开步子,走向窗边。

“殿下。”

王耀看了他一眼,偏过头,轻轻地关上了白色的纱窗。

屋子里烛光亮起,纱窗两面各自倒映出两人的黑色身影。

伊万抬头,望着窗边的那抹身影,脚下竟像是被牢牢锁住一般。隔着一层纱罩,两人的距离,却反而更近了一步。

“伊万?”

“……殿下。”

“你有过后悔吗?”

“后悔什么?”

“放弃原本属于你的王位。”

“王位从来都不属于我。它很久以前属于我的父亲,现在属于国王陛下。”

伊万不在意地笑了笑。

“我是一个士兵。我很喜欢这个身份。”

王耀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是不是也该努力尝试着,去喜欢皇后的身份?”

伊万想了想,道:“皇后很重要,对于一个安稳的国家来说。”

王耀垂眸。

“现在的北国,比起皇后,也许更需要士兵。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是一个士兵,那会怎样?”

“殿下,您不适合做士兵。”

“为什么?”

“……殿下,您不该吃苦的。”

“不该?”

伊万张了张嘴,几度欲言又止。纱窗上的身影微微晃动,似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不希望您受苦,殿下。身体的苦痛并不比心里的苦痛容易忍耐。”

纱窗上的影子安静下来,过了许久,才传出一道低低的声音。

“也许我这个皇后,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只是辛苦了我的家族,注定要做一场无用的牺牲。”

伊万咧嘴笑了一声,悠悠道:“人生在世,重在无悔。有些所谓注定的事情,谁能做出绝对的保证呢?”

纱窗上的身影动了动,虽然伊万看不见王耀的表情,但他却能感觉到王耀嘴角含着笑意。

“夜深了。”

“晚安……伊万。”

屋内的烛光暗下,纱窗上一片漆黑。

伊万垂眸,看着手中的鲜嫩红花,轻声道:

“晚安,王耀。”


“皇后,听说你把那个名叫伊万的士兵赶走了?”

王耀站在自己的小花园中,低头拨弄着昨夜刚刚移植成功的一片红色花丛。

“我不喜欢他的画,所以发了一顿脾气,把他赶走了。”

阿尔弗雷德看了他一会儿,道:“可我听教皇阁下说,那人的画功不错,只是从不轻易替人作画,是不是他……出言不逊,得罪了皇后?”

王耀摇了摇头,只是微笑。

“面对同一样事物,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比起画笔,他也许更需要拿着刀剑。”

阿尔弗雷德望了一眼园门口散落一地的作画工具,浅蓝色的眼眸微敛,正欲开口,喉咙口却涌上强烈的瘙痒之感。

“咳——咳咳——”阿尔弗雷德咳得脸色发红,眉眼之间涌上疲惫之色。

“陛下,您的身体……”王耀蹙起长眉,伸手欲去扶他。

阿尔弗雷德只是有意无意地推开王耀伸过来的手,低声道:“战事临近,少不得要多操心一些。还要再多麻烦皇后的父亲一阵子了。宫中其余之事,就随皇后处理吧。”

王耀垂眸。

“是……”

夕阳的余晖布满整片天空,阿尔弗雷德仰起头,几只鸟儿扑楞着翅膀在空中划下几道零乱的痕迹。

国王闭上眼睛,神色疲惫。


象历1725年2月,北国叛军列昂尼德陷入王军包围,兵败退至西国边境。

象历1725年4月,列昂尼德与西国达成联盟,其麾下叛军归入联盟军队。西国与北国的外交关系正式宣告破裂。

象历1725年6月,联盟军连破六城,豪族王氏不幸被抓,列昂尼德将其斩首示众,以此警告北国所有豪族。王军大败,士气大伤。


寂静的宫殿内,王耀独自站在窗边,远远地望着那片红色。在起落无定的点点风声中,任落日的微凉余光倾洒在脸上,铺染一地青云砖瓦。

时间凝固了许久。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慢慢沉入地下。

月亮升起。

月亮落下。

那片光亮又慢慢地从黑暗的底下探出头来。

远处的那片红色静静地生长着,时而被风卷起几片柔软的花瓣,然后又默默地看着它们重归尘土。

“进来吧。”

王耀轻轻开口。

“哒,哒,哒……”

脚步声略慢,由远及近。在离王耀十米处左右,停下。

王耀转过头。

一帘红色纱幔遮住了彼此的身影,只留下一圈模糊的轮廓。

“近一点。”

“哒,哒。”

“再近一点。”

“哒,哒。”

“还能……再近一点吗?”

“哒,哒。”

“停。”

王耀低眸,手中的青罗竹扇轻轻地遮住了半张面容。

“已经足够了。”

晚风吹起他耳边的一缕发丝,红色的绫缎抚摸着白色的裙摆,轻柔地落在地面上。

“花期之末将至,蝴蝶,也该飞走了。”

想了想,王耀又道:“不过,它总还在这花园里的。我会记得。”

“花园已经不复往昔了。殿下,请保护好自己。”

王耀抬眸看他。

“战场离这儿不远,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顿了顿。

“殿下,您还记得,曾允诺过我的一个请求吗?”

王耀眼眸微敛。

“记得。”

“那么,我请求皇后殿下,能够收下我的礼物。”

王耀愣了愣,问:“礼物?”

“这份礼物,会等我从战场上回来之后,由我亲手交给您。”

王耀看着他。虽然纱幔遮住了他的身影,甚至连对方的表情也看不清楚,但王耀却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

“你又放肆了,士兵。”

“也许还会有很多次。”

“看来那二十鞭子罚得还不够。”

“殿下的刑罚太轻了。”

“等你回来,我会赐予重刑。”

纱幔那头传来轻声笑意。

“还望殿下在赐刑之前,能够先实现自己的承诺。您是皇后,想必不会言而无信吧。”

王耀无奈地笑了笑,脸上不见丝毫被冒犯的怒意。

“好吧,我会等着你的礼物的,士兵。”

那人静了静,道:

“记住您的承诺,殿下。”


“你也要记住你的礼物,士兵。”

“……别让我等太久了。”

王耀轻敛眼眸,嘴角挽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手中的竹扇轻轻摇晃,勾起空气中的淡淡花香。

蝴蝶扇动着翅膀,飞入花丛之中,消失不见。

旭日下,闪动着琥珀金色的迷彩。


眼皮颤动着缓慢睁开,紫罗兰色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张女人的面容。

伊丽娜松了口气,绷紧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

“你终于醒了。”

伊万看着眼前的陌生女人,只觉自己意识沉钝,神思迟缓。一觉醒来,竟恍如隔世。

全身的伤口经过上药包扎后仍隐隐作痛,伊万的感知细胞渐渐苏醒,脑海中有一道光亮倏然划过,他终于想起了昏厥前所残留的记忆画面。

他努力地偏过头,低眸看向自己的胸口。入目的只有一件破旧的西国兵服,以及衣领敞开后露出的白色绷带。

伊万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吟,上半身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奈何四肢无力,竟起不来分毫,只能在白色的病单上一点点扭动着。

见状,伊丽娜连忙固定住他乱动的手脚,急道:“你才刚醒,身体还没恢复,别急着乱动啊!”

伊万却像是双耳未闻,眼睛直直地盯着胸口,灼人的视线甚至连伊丽娜都隐约地感受到了。

伊丽娜不解地看着那处伤口,倏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轻呼了一声,蹲下身子从床下的一个小箱子里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伊丽娜将那张纸递至伊万面前,问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伊万颤动的目光蓦然一窒,他慢慢地伸出手,将那张纸握入掌心,随后一层一层地缓缓展开。

“这纸被你的血给浸透了,上面的内容恐怕已是看不清了……”伊丽娜看着那张只剩下几点原色的血纸,犹豫地开口。

伊万没有言语,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一大片干涸的红黑色,似是在回想着它原来的模样。

纸上最中心的大片区域完全被血色所遮盖,只剩下边角底部还保存着几道墨迹,仔细看去,倒不难发现这上面原是一幅人像画。只是画中之人是谁,却已是再难看清。

伊丽娜歪着头,细细地观察起伊万的神情,那深深的目光,似乎是在看着关系颇为亲密之人。

“是……你的亲人吗?”伊丽娜大胆地猜测。

原以为对方仍然不会有任何回应,但意料之外的,伊万慢慢地摇了摇头。

伊丽娜大受鼓舞,灵动的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儿,继续问道:“那……是你的情人?”

这次她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伊万仍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伊丽娜好奇地皱起眉,还想再继续问下去,抬眸,却发现伊万终于将目光渐渐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伊丽娜被那双美丽的紫罗兰色眼睛看得有些心跳加速,禁不住地偏过头去,脸颊微微泛红。

“谢……谢……”嘶哑如帛裂的嗓音一点一点艰难地传入伊丽娜的耳中,伊丽娜惊讶地抬起头。

入目的那张面容上如糙石般遍布着新结的疤痕,教人看不出一点英俊潇洒之态,但伊丽娜却能凭借着那双眼睛做下判断——这人原本的容貌定是十分好看的。

思及此,伊丽娜忍不住又红了脸颊。

营帐外面又响起嘈杂的喧闹之声,想必是又忙碌起来了。伊丽娜连忙站起,探头往外张望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圈营帐中其他床铺上似乎正在沉睡状态中的伤兵,隐藏深意地向伊万提醒道:“战争就快要结束了,东西两国联手,北国已无任何希望。你再忍忍吧,很快就能回到西国——我们的故乡了。”

伊丽娜说完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伊万似是挣扎的喘息声,她急忙回头,望见了伊万眼中某种强烈的意志,似乎是在向她询问更多的消息。

伊丽娜眉间紧皱,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抱歉,我只是一名军医,更多的事情,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伊万渐渐地垂下眼眸,不再动作。

伊丽娜踌躇了几秒,又开口叮嘱他好好休息,却不知能够再说些什么。耳边传来帐外愈来愈大的动静。她最后又看了一眼伊万,便再次转身离去了。


“那士兵醒来之后,便很少开口说话。他的嗓子在战场上受了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不过,这样的一份安静也许并不是一件绝对的坏事,至少他没有为自己受的伤流露出一点沮丧的神情,这让我感到惊讶。

他每天都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接受着阳光的沐浴,很少有人会去打扰他,他也从来不去找别人搭话。我空闲下来便喜欢往他那儿跑,再怎么烦躁的心情,到了他的面前,都会神奇地消失不见。

我想,也许是他的眼睛,隐藏着治愈人心的魔力。

但我们之间的相处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在回到西国之前,他便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拐杖走路了。他已经不再需要我的照顾。

北国灭亡的消息在我们回到西国的那天从战场上传来,他那天心情非常不好,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出来。

因为他的缘故,我有意地去打听了一些关于北国被灭后的消息。

关于北国皇族的下落,市井上的传闻最多。有谋害论,背叛论,病死论,甚至还有神话论,总之各种各样你能想到的或是完全想不到的结局都有,我听了一些之后便放弃了。

不过有些事实的确无法改变。例如北国向东国求救却反被背叛,东西两国联合加速了北国的灭亡。北国国王、皇后、教皇皆在战乱中失去行踪,而东西二国重金悬赏的北国骑士亚瑟·柯克兰也在最后一场对战中消失不见,连一具尸体也不曾找到。

北国皇族的行踪,一时竟成为各国传遍街头巷尾的怪谈。

我搜集了一些还算可信的消息,准备去告诉他。但等我回到疗养院时,却发现他已经走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将来有一日会回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我找不到他,便只能等他。

可是要等多久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十月的坎城,属于细雨霏霏的秋季。

伊万的运气很好,在坎城难得放晴的日子里,他终于从西国来到了这里。

坎城是原北国的都城,北国灭亡后,坎城被并入东国。相传,当年北国皇族弃坎城向东而逃,隐入平民之中,但东国在境内调查了许久都未能找到其踪迹,此说法之后便也就渐渐地不了了之。

“北国皇族啊……至少不可能在这里吧。”伊万想起那些民间传闻,心中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难道他们一直躲在坎城?”

但他转眼又想起自己在书中看到的那些历史资料。据记载,北国国王阿尔弗雷德·琼斯自最后一战起便再无人在宫外看到他的踪迹,没人见过他从宫廷内出来,加之他战前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最后已病重至几乎不能下床,因此大部分的人都认可“国王病逝”这一说法。

至于消失的皇后与教皇,以及最后一场战役中消失的骑士,则更是众说纷纭,没有确切的历史记载。如今的世人,大多更愿意相信他们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了,而其死因与尸体所在,则成为了永远的秘密。

伊万摇了摇头,将这些遥远而虚无的东西甩出脑海。他从背包中取出那张画像,画中的无名美人映着眼前的百年旧都,一股令人探知欲大盛的神秘感在他的心中掀起一阵悸动。

一片红色的花瓣随风落下,伊万眼角瞥见,下意识地伸出手掌,轻轻拢住。

“这花……”好奇怪。似在梦中见过。

明明是叶枯花落的季节,四周的树木一眼望去皆是只剩一层干巴巴的龟裂皮骨,唯独这片红花,不知从何处飘来,竟开得如此灿烂。

伊万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曾对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据说,曾祖母从战场上回来后,经历了一番家变,被赶出了父系家族,一个人孤苦无依,独自生活。后来,不知何故,曾祖母突然消失了三年。三年后,当她再次回来之时,身边便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便是他的祖父。

而关于他的曾祖父,曾祖母却是从未透露过一丁半点的消息。只说,这个孩子是花神赐予的,此外,便再无他话。

而曾祖母带着祖父回来那日,传说,也是漫天红花,诡谲异常。

伊万想得出神,只觉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最终却仍是什么都没捕捉到。放弃地叹了口气,伊万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呼——”

一阵疾风忽然刮过,伊万不慎注意,手中的画纸竟从指间脱落,被这阵突然的风给拐跑了。

“欸!”伊万一愣,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急忙一路小跑,追着画像往城内而去。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黑色的土,红色的花。

一只懵懂的蝴蝶也追着随风飞荡的画纸一路而来。

伊万气喘吁吁地停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抬起头,却见那画纸突然从空中落下,稳稳地掉在一个少年的头上。

“啊,什么东西?”只听得少年惊呼出声,声音里似乎夹带着几丝不满。

伊万心中一惊,连忙上前道歉:“小弟弟,不好意思……”

画纸被少年从头上取下,一张突然闯入视线中的容颜让伊万呼吸一窒,紫罗兰色的瞳孔瞬间放大。

“什么小弟弟,我今年已经二十四了好吗?!”

那男子对伊万的称呼明显十分不满,琥珀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圆滚滚的两颊鼓起小小的气球,及肩的长发被扎成一条短短的马尾,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而轻轻摆动,似乎是在为他的抱怨呐喊助威,积聚气势。

“喂,说你呢!你谁啊?怎么突然就发起呆来了……”男子皱起眉头,歪着头奇怪地看了伊万一眼,随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变得复杂,“这人……不会是脑袋有毛病吧……”

男子有些戒备地看了他一眼,脚步慢慢后退。

突然,伊万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急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男子愣了愣,随后看向他的目光越发有些惊恐,“喂,你你你……你谁啊?”

伊万却像是着了魔,执拗地拽着他,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喂!你放手!”那男子急得脸色绯红,大声嚷嚷起来,“你再不放,就别怪我动手了啊!”

伊万却变本加厉,攥住了那男子的另一只手,坚持问着:“你的名字,告诉我!”

那男子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气得大喊:“你大爷的,老子叫王耀!能放开你的猪手了吗?!”

伊万愣住了,手上的力道立刻松了下来。

王耀立刻抽出自己的手,往后倒退了数十步,离那奇怪的男人远远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初见这个男人便莫名地没有好感,甚至隐隐的有些怒气,尤其是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拳头控制不住地想要往他脸上揍。

但王耀自认自己平时脾气还是不错的,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这样奇怪的情绪。他开始思考,是不是精神病也有可能是具有传染性的……?

画纸在两人争执的期间掉落在地上,伊万低下头,才发现地上一朵红花正开得鲜艳。目视四周,此刻,他正站在一片红花丛中。

“喂,你的纸……掉了。”王耀看了看地上的纸,又看了看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

伊万蹲下身子,将画像捡起。抬眸,向王耀递去。

王耀看着他的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动作,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两步。

紫罗兰色的眼眸轻轻弯起,低低的嗓音随风飘散,萦绕在王耀的耳边——

“你看。”

王耀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抵不住好奇心,伸手微微颤抖地取过了那张画纸。

“啊,这是……”

王耀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画中那张面容,他再熟悉不过……

“你……你……变态?”

跟踪狂——这是王耀的第一反应。

但仔细地看去,画中人眼角眉梢不经意地流露出一股清冷却柔和的淡淡气质。虽然两人的相貌极像,但气质上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王耀想了想自己刚才痞气十足的粗口,脸上竟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丝羞惭的红色。

王耀发现自己的不寻常表现,连忙用力地甩了甩头,他再次严重地怀疑自己受到了眼前这个怪男人的传染。

伊万淡淡一笑,道: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啊?”王耀一愣,眼神变得十分奇怪。

这人……果然有问题吧……

王耀手一甩,将画纸扔回给伊万,连声道:“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但转眼一想,这画像上的人居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如果就这样将画像放在那怪男人手中,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思及此,王耀又立刻伸手将画纸夺回,道:“呃……我还是先收下吧,那个啥,谢谢啊……”

王耀抬眸快速地瞥了伊万一眼,却见伊万只是微笑着看他,心下莫名地涌上一阵奇怪的别扭感。

王耀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转头便要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男人的脚步声,转过头,惊讶地发现伊万竟然跟了上来。

“喂!你别跟着我啊!我……我又不认识你!”

伊万扬起嘴角。

“伊万·布拉金斯基,这是我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伊万·布拉金斯基。”

“我姓王,单名一个耀字。”


“殿下,您还记得,曾允诺过我的一个请求吗?”

“记得。”

“那么,我请求皇后殿下,能够收下我的礼物。”

“这份礼物,会等我从战场上回来之后,由我亲手交给您。”

“你又放肆了,士兵。”

“等你回来,我会赐予重刑。”

“好吧,我会等着你的礼物的,士兵。”

“记住您的承诺,殿下。”


“你也要记住你的礼物,士兵。”

“……别让我等太久了。”


王耀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眼睛瞥了瞥手中的那张画纸,看着站在对面那在他看来笑得一脸诡异的怪男人,心中不由得发起愁来。

他开始后悔了,并且对自己的未来渐渐地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秋风乍起,红花摇曳。

伊万站在那里,吃吃地笑起来。


——END——


*这篇文章完成于2016年11月,因为《Grey》本很遗憾地窗了,所以就现在发出来啦~虽说是一年前的作品,但我个人对这篇文还是很喜欢的,希望大家也能够看得开心!

*今天恰逢是2018小年,就在这里预祝大家新年快乐啦!祝愿新的一年,能够有更多美味的露中红色粮陪伴在大家身边! ٩(๑>◡<๑)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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